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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园杨皙子输诚

  杨度在东京,欲谒中山先生辩论中国国是,予与李书城、程明超、梁焕彝介往横滨。孙先生张宴于永乐园,辩论终日。皙子执先生手为誓曰:“吾主张君主立宪,吾事成,愿先生助我;先生号召民族革命,先生成功,度当尽弃其主张,以助先生。努力国事,期在后日,勿相妨也。”皙子回车,喟然叹曰:“对先生畅谈竟日,渊渊作万山之响,汪汪若千顷之波,言语诚明,气度宽大。他日成功,当在此人,吾其为舆台乎?”

  陈炯明叛变,先生兵舰泊黄埔,予在香港。一日,徐苏中持先生手书,与谢持同来寻予,书曰:“和赣之事,由吾兄全权办理,务期尽其所能,便宜行事,即刻北行,成功为要。”先是先生在韶关,誓师北伐,许崇智、黄子荫两军已入赣,赣中鄂籍重要军师,由予等说合,久有默契。此次许等回师,征讨叛逆,赣师只欲收复失地;而吴佩孚督师衡阳,严令赣军蹑许等之后,入粤以助炯明。先生知予与黎元洪、曹锟皆可直接论事,故有和赣之命。

  予奉书后,佯言赴国会,星夜往北京。见杨度于东厂胡同。皙子曰:“当年由兄绍介,永乐园之辩论,与先生结有誓约,予失败而先生成功,度当尽全力以赴之。”时薛大可亦在座,谓予曰:“革命党呼我等为帝制余孽,自当愧领;彼求为帝制余孽不可得者,亦呼我辈为帝制余孽,非求孙先生为我辈一洗面目不可。”予曰:“先生不但为兄等洗脸,且为兄等擦粉。”于是与杨度商阻吴率赣军助陈炯明之策。皙子曰:“黎元洪总统方面,君任之。曹锟总司令方面,我与夏午诒任之。”时夏寿田为曹锟机要秘书长,杨则曹之最高等顾问也。且曰:“吴子玉数日内由湘来直,召开重要军事会议,想系督兵入粤之事,必有以报命。”

  迟数日,与李繁昌赴东厂胡同访杨。一见面,即执手告曰:“事谐矣,予有以践孙先生永乐园之约也。”即叙述原委曰:“直系大将王承斌、熊秉琦,素恶吴子玉跋扈,积不相能,皆与午诒最善;子玉又贱视文士,常无礼于午诒。衡阳归来,更凌视一切。王、熊等久欲抑吴,开军事会议,吴提出亲提湘赣之兵,入粤助陈炯明,肃清孙派分子。熊秉琦起而言曰:‘如大帅讨伐两广,当然出兵;今以援助陈炯明为言,陈炯明者,孙中山之叛徒也,以下犯上,出兵助之,则师出无名。今大帅部下多统兵大将,人人照陈炯明之以下犯上,反出兵助之,将置大帅于何地?”曹锟亦击节曰:‘以下犯上之人,不可出兵援助。”王承斌曰:‘援陈出兵,稍缓行动,静观两粤之变,再为后图。’曹锟曰:‘善,照此决定办法。’吴子玉受此刺激,已一怒而归洛阳矣。请急告孙先生,纵然赣军可出,亦在两月之后,可从速布置对付之法。”盖杨、夏知曹锟心病,在尾大不掉,熊、王又不能下吴;熊之言,杨、夏教之也。予急电谢慧生转先生,时先生亦将离黄埔来沪。许等安然受先生命令,由粤入闽。黎元洪派黎澍,曹锟派陈调元,偕予往沪,欢迎先生。先生曰:“杨度可人,能履政治家之诺言。”

足供史料的打油诗

  北方冯国璋、徐世昌秉政之际,情势最为错杂,非深知内情者,不能道其真谜也。亡友文公达,曾著有打油七律一首,寥寥数语,包括无遗,偶检行箧得之,其辞曰:“怀芝步步学曹锟,光远遥遥接李纯。漫说段芝真可贵,原来徐菊本非人。”以下未能尽忆,此诗当时传诵南北,事过境迁,人物换移,知者益寡。至谈当时情势,鲜能道者,乃将当时本事,引伸出之。

  唐少川告予曰:“袁世凯小站练兵,一日静坐幕中,闻外有肩布走售者,呼卖声甚洪壮,异之,使人呼入,即曹锟也。貌亦雄伟厚重,劝其入小站投军,成绩甚佳,屡蒙不次之擢。张怀芝识字甚少,亦在小站,充当伍长,与曹锟最厚,亦屡受超拔。袁氏小站发轫时,怀芝为随马弁目,袁乘马,偶颠斜,将坠地,怀芝一手叩马,以头及肩承之,而袁足为马镫所套,几遭不测,因之,怀芝之头患颈偏,数月治疗方愈。袁因之益信任怀芝忠实,故北洋六镇成立,王英楷、王士珍、段祺瑞、吴凤岭诸人外,曹锟、张怀芝皆膺镇统之选。”

  袁世凯遭醇王贬斥治罪,祸将不测,微服逃天津,欲投杨士骧,独以张怀芝从,其信任可知也。怀芝常曰:“曹三爷是我长兄,他走一步,我随一步,他跑一步,我亦跑一步。”当张勋逼黎元洪出走时,黎派人运动曹锟拥护,曹锟有电达总统府,张亦有电。后曹锟受段祺瑞运动,宣言否认,张亦宣言否认。及曹锟为直隶督军、怀芝运动山东督军,曰跟曹三爷走也。又怀芝为参谋总长时,不识字而好弄文,一日下一命令,派某人到参谋部,写“派”为“抓”,将所派之人,抓禁参谋部候发落,其可笑有如此。王聘卿曰:“怀芝事事学曹仲山,仲山不乱动笔,自为藏拙;怀芝独对此事,未曾学得到家。”

  民国二年,五都督举兵抗袁之役,李纯以第六镇师长有功,坐镇江西,陈光远时为旅长。及帝制推倒,黎元洪以副总统正位总统,冯国璋乃以南京督军、上将军,膺副总统之选。未几元洪出走,冯国璋为北洋派拥戴,入京继总统位。李纯任南京督军,陈光远亦获江西督军之职。李纯在江西时,刻意拥戴黎元洪,故有赣督之命,治军亦有法纪,及督两江,以齐燮元为参谋长,李纯急病死,当时谣诼甚多。陈光远无大作为,事事随李纯主张。李纯死,光远旁皇无所之,卒为其部下取而代之。孙大元帅开府广州,陈光远派其弟光逵来广州,持函通款,光逵与曲同丰同莅粤,一日宴会,甚得意,曰:“孙大元帅极重视我也。”

  段芝贵,合肥人。北方称段祺瑞为“老段”,芝贵为“小段”。小段作事,老练机密,残酷生辣,因此深得袁世凯信任。在前清因杨翠喜案,喧腾人口,奉天巡抚一职,卒以罢黜。袁世凯入民国,重要密件,事事皆付芝贵执行,如密令京津保四镇兵变,捕杀张振武,毒死赵秉钧等案,皆芝贵怀挟密令,相机行之。洪宪帝制,世凯颁皇室规范之制,自皇二子以次,皆得饰碧玉洗于帽前,以别凡流,芝贵亦获此赐,故京师人谓芝贵实居养子之列。《洪宪纪事》诗:“君王碧洗颁冠玉,养子承恩四子婚。”即咏此事。芝贵异想天开,思借帝制权力一洗在前清时奉天巡抚被革职之耻,世凯特任之为陆军上将、镇安上将军、督理奉天军务、节制吉林黑龙江军务、一等公爵。芝贵大得意,以为宿恨可报,急赴奉天。其时洪宪局势,已趋末路,张作霖、冯麟阁等联合逐之。

“洪宪皇帝”的揖让

  张季直曾戏语袁世凯云:“大典成立,将举大总统为皇帝。”袁曰:“以中国政教合一论,宜仿罗马教皇,万世传统皇帝,当属诸孔子后裔衍圣公孔令贻;以革命排满论,则皇帝当属朱家后人延恩侯朱煜勋,可以当之。”季直曰:“然则孔旅长繁锦,朱总长启钤,皆可登九五。否则,朱友芬、朱素云,亦可奉为至尊矣。”因相对大笑,此真滑稽之谈,不意竟有人据此以议订揖让之礼。

  国民大会代表表决国体后,诸臣乃筹备称帝程序,行三揖三让之礼制。如刘申叔诸帝师,据经证古,谓:“古者以揖让而有天下,尧让于舜,舜让于禹,让之许由,许由洗耳,走而不听,泰伯至德,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夫揖让者,必有相对受揖让之人,舜也、禹也、许由也、季历也,皆相对之人也。即如清帝逊位,还政于民,大总统实为代表民国接受政权之人。清廷直接行交付之揖让,大总统代表承接受之揖让,大总统即清廷相对之人也。今国民代表谓共和不适宜于中国,将公推大总统为大皇帝,只可为推戴,不可曰揖让;大总统不受,只可谓不受推戴,无对方可揖让也。今日之事,唯推戴与揖让两途。推戴者行商、周以还之制,如大总统退还推戴书,只可曰谦让,不可曰揖让。如行三代揖让之制,则大总统宜有相对让与之人,提出代表大会,一让,二让,三让,国民代表皆否决,大总统揖让礼成,真隆古所未有,合中国尧、舜、夏、商、周之体制而为一矣。”袁称善,乃先议揖让程序。

  刘师培等进曰:“第一次揖让对方,宜还政宣统。大总统接受政权,得之满清,由清廷直接让与,而非得之民国。今国民既不以共和为然,大总统宜还帝权于移交之人。但清室既废,天下决不谓然,是亦欲取姑与也。第二次揖让对方,宜择延恩侯朱煜勋,提出朱明后人,既合排满宗旨,又表大公无私态度。实则朱某何人,只供笑柄,决不能成为事实也。第三次揖让对方,则为衍圣公孔令贻。清室朱明,为前代之传统,衍圣公为中国数千年之传统,远引欧洲罗马教皇为比例,近述政教合一为宗旨,大总统高瞻远瞩,真泱泱大风也。此种揖让,事近游戏,姑备一格耳。三揖三让礼成,大总统再受国民推戴书,御帝位,世无间言矣。”

  廷臣又密议,接受推戴书,有两项办法:(一)让而不揖,无对象也,可退还三次,始接受帝位。(二)让而且揖,有对象也,可斟酌前议。宣统、延恩侯、孔子后裔,皆不成问题,但其时虚君共和学说流行,设会场中有一二人提出虚君制,大开玩笑,岂不偾事,宜慎之。必欲行三揖制,不如先从孔令贻下手。后曲阜县忽发生孔令贻控案数十起,实欲以此先毁伤孔令贻,预为揖让时不能接受之地步,其用心至为可笑。

  厥后终用让而不揖之策,接受帝位,开基洪宪。

  禺按:雍正二十年欲牢笼汉人,封明裔正定府知府朱之琏为一等承恩侯,列镶白旗汉军。琏子绍美袭爵,传十二代至煜勋,光绪十七年袭爵。清廷祀明陵典礼,每年春秋二祭,上谕派延恩侯某致祭,祭毕,向宫门谢恩,见每年《宫门钞》。洪宪臣子,为装点门面计,忽思搜及古董,真可谓想入非非。

洪宪女臣

  帝制议起,袁世凯治下女子活动者,分为三派:(一)高尚派,吕碧城领之。碧城为安徽翰林吕佩芬族侄女,善文学,袁在北洋时,曾任女子师范学堂校长,后聘为大总统府顾问。其从者多名门能文女子,绝不与时髦女子往还,袁尝誉为可作女子模范,常出入袁家。(二)运动派,女子参政之流也,设中国妇女请愿会,以安静生为首领。安文字尚佳,颇具运动力,其自撰设会小启曰:“吾侪女子,群居噤寂,未闻有一人奔走相随于诸君子之后者,而诸君子亦未有呼醒痴迷醉梦之妇女,以为请愿之分子者。岂妇女非中国之人民耶?抑变更国体,系重大问题,非吾侪妇女所可与闻耶?查约法内载中华民国主权在全国国民云云,既云全国国民,自合男女而言,同胞四万万中,女子占半数,使请愿仅男子而无女子,则此跛足不完之请愿,不几夺吾妇女之主权耶?女子不知,是谓无识,知而不起,是谓放弃。夫吾国妇女智识之浅薄,亦何可讳言,然避危求安,亦与男子同此心理,生命财产之关系,亦何可任其长此抛置,而不谋一处之保持也。静生等以纤弱之身,学识谫陋,痛时局之扰攘,嫠妇徒忧,幸蒙昧之复开,光华倍灿。聚流成海,撮土为山,女子既系国民,何可不自猛觉耶!用是不揣微末,敢率我女界二万万同胞,以相随请愿于爱国诸君子之后。姊乎妹乎,曷兴乎来。首唱者,安静生。”筹备会乃特派安静生为女请愿总代表,设分会于各省,署名为“女臣安静生”。(三)流浪派,以沈佩贞为首领,刘四奶奶、王三太太、蒋淑婉等数十人,皆附会奔走。沈之名片中书“大总统门生沈佩贞”,旁书“原籍黄陂,寄籍香山,现籍项城”。拜九门提督江朝宗为乾父,奉段芝贵为叔父,凡府中要人,深相结纳。权贵又藉佩贞勾引绍介“女志士”,徵逐会合,出入大总统府,金吾不禁。于是江朝宗为乾女设总办事处于中城,有秘书、有干事,佩贞俨然称办事处长矣。所办何事,名曰赞助帝制,实则幽宴主家。段芝贵等退值,则来沈处,会客张筵,文武谋位置者,群走其门。佩贞声势赫然,遂有率领九门提督人员,因醒春居嗅足行酒令案,打毁神州日报汪彭年宅,郭同起诉法庭,酿成袁世凯之大震怒。

  刘四奶奶本北京有名主妇,王公大吏,均所熟识。警厅搜查刘四奶奶家,交通总长某、参谋次长某、财政次长某,皆为逻者捕去,羁警厅一小时,此北京所传刘四奶奶家大奇案也。其中原委,云为沈、刘二妇人争雄长所致。其他招致妇女,有名闺秀,虚荣女生。以与政府通声气,干帝政为名,堕其术中,比比皆是。袁世凯所以有“禁止官家妇女淫荡”之命令,不专为朱三小姐发也。沈等因得袁氏左右有力者之支持,自称女臣沈佩贞,来往新华宫,湖船朝车,为女请愿领袖,后且压倒安静生矣。

娘子军打神州

  旌德汪寿臣彭年,倡办上海《神州日报》,选众议院议员,流滞北京,指挥报务。帝制议起,彭年不愿以《神州报》为御用报,不得已谋之要人杨士琦、沈兆祉,经一年余,将《神州报》全盘出卖于袁政府。洪宪纪元前,袁乃宽乃派人接收《神州报》,彭年本人避免为洪宪宣传,计亦得矣。彭年皖籍,与袁左右皖人往来通声气,与杏城尤密,为鬻报也,与其他皖人,则有龃龉。会沈佩贞等有醒春居行酒令趣事,《神州报》据情毕载,描写当时丑态,连刊三日。沈佩贞要求彭年请酒登报认罪,彭年不听,仍在报端揭其阴私,词涉江、段要人。于是沈佩贞率领“女志士”刘四奶奶、蒋三小姐等二十余人,江朝宗派九门提督卫士,由少将川人黄祯祥领之,辅翼佩贞等前往施威。彭年时居南横街,闻讯紧闭其门,尽室远避。佩贞等直入厅堂,捣毁一切,辱骂横行,坐索彭年。

  有众议员江西郭同者,率小妻住汪书房。郭因支持江西巡按使汪瑞,为袁氏所痛恶,由黎元洪荐充参政院参政,袁世凯则批交张勋差遣,颇感无聊,因依彭年作客。乃出与佩贞理论,佩贞又率人捣毁郭所居室。郭乃袒裎跣足,诟骂诸女。诸女复蜂拥而前,有握其发者,有捉其耳鼻者,有扭其左右手者,有抱其左右足者,如举婴儿,大呼“滚去”,郭已圆转落丹墀中。时予适夜宴归,道过南横街汪宅门首,见军警林立,填塞内外,观者数百人,以为彭年家有大故,排闼入,睹郭同满身污泥,左手提裤,右手戟指诸女丑骂,诸女亦各报以不堪入耳之言。予即曰:“郭宇镜胡为乎泥中?”

  佩贞见予至,呼让进。予曰:“汝等何故演王妈妈骂街丑戏?”佩贞曰:“你是个正经人,我告诉你,汪彭年在《神州报》登载我等在醒春居行酒令事,备极丑诋。”予又问:“何以朋打郭同?”刘四奶奶曰:“汪彭年躲了,郭同出来顶包,不打他,打谁?”予顾郭宇镜曰:“你暂且停骂,我来调解。”九门提督领队黄祯祥进曰:“今夜汪彭年不出,决不离开此地。”予曰:“你穿军服,领队打人,大总统知道,江宇尘要受处分。”未几,江有电话来告:“汪寿臣不在家,明日再来。”盖汪在外已托人警告江朝宗矣。乃用予马车轮流送诸女回家。翌日,各方要人出面调解,江朝宗尚言必须《神州报》请酒登报赔礼,此事方了。

  稽延多日,郭同乃控诉于首都地方审判厅,汪彭年与予,均列证人。京师语曰:“郭同被打,汪彭年是事主,却变为证人;刘某则是书僮陪汪公子,逛花园读书。”溧水濮一乘先生作《新华竹枝词》,刊《上海时报》曰:“最是顽皮汪寿臣,醒春嗅脚记来真。何人敢打神州报?总统门生沈佩贞。”“杯酒调停事不成,郭同起诉地方厅。议场捣乱刘麻子,糊里糊涂作证人。”

  《上海时报》,除刊载濮一乘竹枝词外,更有“一辆汽车灯市口,朱三小姐出风头”诸诗。袁阅报见之,颇震怒,谓都下女风,坏到如此,乃属肃政史夏寿康上整顿闺阃风纪折,训朱启钤严束闺女,并严办沈佩贞。江朝宗等乃不敢露面左袒,地方审判厅长尹朝桢亦不敢积压,迅速审讯此案。

  北京《顺天时报》刊有《打<神州报>案观审记》,节录如下:

  “沈佩贞率男女打《神州报》,汪彭年逃,郭同起诉地方法院,传集一干人证,开刑庭大审。京师各部次长以下官,及社会闻人数千人,均坐骑楼。尹朝桢莅庭审判,先传郭同,次传沈佩贞等,次传证人汪,次传证人刘。尹示刘曰:‘先宣誓,据实作证。’刘曰:‘据实直述,当日男女相骂,状态奇丑,不堪入耳,照话直说,犯法不犯法?’骑楼上人大嚷曰:‘不犯法,不犯法。’尹乃令宣誓,刘即据事直陈;尹以所述过于丑恶,似不欲闻。刘曰:‘庭长不愿听,不必再说下去,再说犯法。’骑楼上人又大嚷曰:‘说下去,不犯法。’……”

  郭同胜诉,沈佩贞罚禁押半年。沈大哭曰:“他人叫我打《神州报》,我却受罪。”

萧耀南之输诚

  自陈炯明在粤叛变,中山先生离广州省城,由白鹅潭移海军于黄埔,驻永丰兵舰,候北伐军许崇智等由粤汉路回师讨叛。其时最可虑者:(一)恐吴佩孚在衡山发湘赣之兵,追蹑许军之后;(二)黎元洪已复大总统职,或徇直系首领曹锟之请,正式任命陈炯明为两广巡阅使、粤军总司令兼省长。以上两者,均将牵动大局。先生于是派谢持、徐苏中持密令来港访予,命予迅赴北京,应付以上二项秘密事件。手令云:“和赣制粤之事,仰兄全权办理,务尽其力,便宜行事,期底成功。”

  予即北上,因夏寿田、杨度说曹锟,调吴佩孚来京。又游说黎元洪,始终未任陈炯明官职。两事既定。未几,先生即归上海,仍居莫利爱路。各方面派代表来沪欢迎,黎元洪亦派代表黎澍偕予往谒,大局转安,予遂返鄂。会两湖巡阅使萧耀南闻予已返,延予挈其代表往沪,介见先生,特表诚敬,是为萧耀南与先生往来通问之始。

  萧耀南,湖北黄冈人,出身北洋直系军队,任吴佩孚部下旅长,兼直军参谋长。于鄂人驱逐王占元时,率师回鄂,遂为两湖巡阅使。处事明决,能识大体,尊崇学者,搜刻鄂中文献。时先生所著《三民》、《五权》、《孙文学说》、《建国方略》诸书,遍传中国。萧之秘书程明超、夏口县长罗荣衮、江汉道尹周英杰,皆萧心腹也,甚服膺先生学说。言于萧曰:“默察时局变迁,直系势力,今虽鼎盛,但一朝涣散,全局瓦解,与皖系当国,初无二致。吾等以湖北为主体,如着棋然,必多方做眼,下一闲棋,将来必有大用。孙中山先生以三民主义号召天下,从之者众,虽遭陈炯明之反噬,而拥戴者继起,卒能奉迎回粤,大势已成。巡阅使不如早与联络,即嘱刘某赴粤,沟通两方,再作后图。”

  萧闻言,甚以为然,延予宴谈数次。临行修书,词极恳挚,有如需某赞助,虽极困难之事,必竭力为之等语。予遂往来粤、鄂之间,为秘密使者数年,外无知者。国民党人由粤回各省原籍,或束装往粤,路经武汉,如履坦途矣。

巡阅使署中之会议

  孙先生将北上,召集卢师谛、郭泰祺及予,临行致训,谓:“许世英已返北洋布置,予即北去,汝三人速往鄂,与萧耀南商洽湘、鄂、豫军政事宜,为最后之准备,本三民主义、建国方略为原则,主义是经,方略是纬,依建国方略运用之。俟予抵北京,再定办法,即以此告萧耀南。”

  时许世英正主张三大元老同时入京,开国是会议,安福系中亦有数人极端主持。许以段祺瑞盟友资格,为祺瑞所深信,段固在津候孙先生至也。未几,冯玉祥来津,奉张举北口回军秘事,扼其行,不得返京。安福系梁鸿志等,主张段先入京,冯玉祥亦思随段同行。梁鸿志等说段曰:“先入关者王,主人也,中山后至,宾也,何必候孙?”阴备快车,挟段登车,冯玉祥亦随行。王揖唐闻之,急奔车站,攀车而上,梁鸿志等拦车门,挤王揖唐下车。许世英三大元老定国是之策,因以打破,遂成段一人执政之局。孙先生将抵上海,闻之,乃绕道日本,缓入京。

  予与卢师谛、郭泰祺赴鄂,师谛先由河南胡景翼处转来,予与泰祺溯长江而上。齐燮元在宁,闻予等至,派交涉使温世珍来,求予等过南京一行。齐曰:“闻孙先生将有武汉之行,萧衡山拥为首长,如能莅两江,当拥戴先生,亦较衡山为便。”泰祺曰:“衡山与孙先生秘密交往多年,此次引申前议,故派予等前往会商军政。汝如真能敬奉孙先生,可与衡山详商,长江大事,以江、鄂合办为主。孙先生天下为公,对人无不容纳。但今有一事不能不问,现段祺瑞既背原议,先入北京,奉军入关,耽耽虎视,设以一纸命令,免贵巡阅使职,部下军队,能一致反抗否?”齐沉吟良久,答曰:“只有一部分能听我命。”予等乃告以两江情形如此,孙先生绕道日本返中国,尚需时日。长江事件变迁如何,贵巡阅使可电萧衡山洽商,孙先生一视同仁,原无轩轾也。即辞别赴下关登舟。

  既抵武汉,萧衡山手出胡汉民由元帅府转来孙先生所发电云:“合肥先入京,许主张三国老同定国是议已打破,此后中国政局混乱,与衡山速订建国之策。一月内,由日本回国。”既而卢师谛由开封至,在两湖巡阅使署开会,萧耀南为主席。萧方出席者,有秘书长成宪,秘书程明超,高等顾问张大昕,江汉道尹周英杰,夏口厅长罗荣衮,皆鄂人也。粤方为川军总司令卢师谛,外交次长郭泰祺及予。首由师谛提出最先办法,如成立建国政府,必俟孙先生归国,方能议组织条例。鄂方代表表示,宜先定鄂豫互助条款。豫方胡景翼,为鄂屏蔽,鄂方能充分接济子弹枪炮,使其发展第二军。胡原为孙先生直属部下,此即鄂方拥戴孙先生之第一大功也。

  萧衡山对此首表赞成,决请予代表鄂方,与卢师谛同往开封,订接济军械条件;次议拥戴孙先生,设建国政府于武汉。建国政府,由各省巡阅使、军民首长,公推孙先生为大总统,行海陆军大元帅职权,任命萧耀南为建国政府陆军总司令,胡景翼为前敌总司令。政府组织条例,俟大总统莅武汉议决,以命令施行。以上为最重要者,余条未能全记。时孙先生有离日赴津之讯,萧派鄂方全权签字代表张大昕,赍建国政府全文,迎谒孙先生于天津,与师谛、泰祺及予共四人北上。予与师谛先往开封,订鄂豫军械互助条约。泰祺与大昕直赴京津,迎谒孙先生。

武汉设新政府之密约

  予与卢师谛在开封,既签定鄂、豫双方军械互助之约,闻孙先生将由日本抵津,予乃复赴京会合张大昕、郭泰祺,急赴津沽。时许世英已在世界饭店备西餐一千份,候先生莅津,即迎往开大会。各国外交官、当地绅耆、军民代表,咸签名赴会,鹄立欢迎,声势甚盛。共产党人亦于是日绝早,满街遍贴标语,并散布书籍传单,京津一致。交民巷外交团各公使,急训令天津总领事,停止世界饭店大欢迎会。经孙洪伊、曹汝霖往各总领事署商榷善策,嗣得交民巷训令,只可在世界饭店开会欢迎,仍阻止演说。午后船入口,孙先生乃赴行邸休息,派一代表赴世界饭店致谢天津各界,未演说而散。

  张大昕、卢师谛、郭泰祺及予四人,入见孙先生,先生卧病榻上,郭泰祺报告在武汉接洽之经过,次由予与卢师谛报告往开封订鄂、豫互助军械之约;后由张大昕代表萧耀南,备述拟在武汉设建国政府之动机,并呈议订大纲条款二份,每份先由萧耀南签字盖印于第二行。先生阅毕,莞然曰:“各条皆对。”即于病榻中签名于第一行,嘱盖印。第四行,孙科、张大昕及予与卢师谛、郭泰祺俱依次签名。当时来往密电,用孙科英文新号码,故皆经孙科手转先生。

  大纲签字毕,先生训予与卢、郭曰:“此次随予由粤北来者,只作事,不准做官,如违此训,不认为国民党徒。”复告张大昕曰:“闻段派欲用陕西刘镇华兵,并令阚玉昆率师由洛阳攻开封第二军胡景翼,河南有失,武汉必危,汝归,以予言告萧耀南,尽鄂所能,速运大量枪炮子弹及军用品交胡景翼,河南能保,则南方全局可定也。予病甚重,又需往北京一行,建国政府之信约虽定,两方应严守秘密,暗地进行,随机应变。予能到武汉,方可公布。今主张设建国政府者,均系鄂人,可徵萧衡山甚愿鄂人自立自决之诚信。今派郭泰祺北上办理与鄂方沟通事宜,卢、刘两人可偕返武汉,办理鄂、豫互助军械事宜,速行为要。”

  翌日登车,许世英送至车站,执子手曰:“我两人同行赴粤迎先生,我代表段祺瑞,仍失败;汝代表萧耀南,可谓成功。”

鄂豫互助之内幕

  予与师谛、大昕归鄂,办理鄂、豫互助转运军械事,胡笠生亦自开封派人领取。继而段系阴助陕西刘镇华,聚阚玉昆洛阳之兵,有事于黑石关。予与鄂军事代表熊继贞往开封,知军事将发动,急转北京,谒孙先生报告一切。忽接第二军驻京办事处长史之照电话云:“陕、豫已接火矣。”于右任清晨来旅馆,告予与继贞曰:“得急电,岳维峻、樊钟秀、杨杰军队,为阚玉昆大败于黑石关,现退郑州,每兵只有枪弹一排,大量军械,恐为阚玉昆所得,应设法万急电鄂,再飞运军械,坐候急覆。”于右任在馆谈甚久,约历五小时,鄂方覆电已至,云枪弹五百万发,炮若干,枪若干,炮弹若干,已由飞快车急运信阳,交邓宝珊转发。予持萧覆电,与熊继贞同谒告孙先生,先生病中起视,莞然曰:“萧耀南好!萧耀南好!可证明对我诚意。”岳西峰等得此军械,遂一战而歼阚玉昆。

  孙先生命予与熊继贞急返鄂,先赴开封晤胡景翼,密谈曰:“衡山虽能号令部下,究系吴子玉统系,其军队军官,多北洋出身,不敢不服从衡山者,北洋无统驭力也。吴子玉尚在岳州,观时而动,近在武汉肘腋,局势有变,衡山殆矣。予在河南,大本营军队在两广,此吴子玉所以不敢挟北洋兵来武汉也。衡山既拥戴先生,约设建国政府,以鄂人治鄂为号召。而汉口镇守使杜锡钧,吴子玉之心腹,师长陈嘉谟,又北洋之镇将;衡山手无鄂人统系之兵,一旦有变,吴子玉可取而代也。兄等归鄂,可据吾意见,献策于衡山。予第二军长李纪才,湖北人,部下多陕西、湖北之兵,明练通达,军纪为各军冠,适合鄂人治鄂之口号。率其军队回鄂,任为汉口镇守使,为武汉保障,交通鄂、豫,衡山自率可靠之兵,分布武昌上下游,对衡山有违言者,必不敢染指矣。衡山为主体,鄂人为经纬,将来对于设建国政府,亦为最妥善之预备。”

  予等如言归告衡山,大以此策为然。李纪才亦亲书誓词,以听从衡山号令,鄂人自治自立为言。因纪才军纪、兵力,俱为鄂人所深信也。胡景翼以此议告第一军冯玉祥,玉祥必欲以刘骥为湖北省长,又以此议告衡山。衡山曰:“是欲予让开湖北局面也,对冯公予殊不敢亲近。”故李纪才回鄂之说,中遭停顿。会北京急电至,谓孙先生病危,嘱予等疾携针药,并约汉阳名医某同入京。

  抵京后始知先生已服中药,有黄芪十两、党参八两之药剂,连进三服,眼涨如铜铃,未几而先生长逝。不阅月,胡景翼亦患红线疔症谢世。予归见衡山,衡山叹曰:“孙先生设建国政府之说,终归泡影。胡景翼猝亡,鄂人治鄂之说,又遭一大打击。吴子玉将挟北洋兵力,盘据武汉矣。”于是河南以岳维峻继胡景翼。萧、岳二人,密会于鸡公山,盖欲重申鄂、豫互助之约。岳又与吴子玉通声气,饬李纪才攻济南而毁其兵,吴佩孚乃得长驱入汉口,萧耀南于是进退维谷。

烟枪置毒之谜

  孙先生殁,南中以大元帅之丧,不能用兵。奉军虽直下南京,又因孙传芳出师而撤退。段执政毫无力量。吴佩孚挟湖南当局之拥戴,率北洋沿江之余烬,直入武汉,全握萧耀南之权势。顾以吴重视齐燮元,孙传芳遂不能与吴连合一致。萧耀南与孙先生有默契,吴子玉固有所知,其第一师长陈嘉谟,更欲夺萧督军之位,进言于吴曰,此叛北洋之孙党也。未几,而萧耀南死。

  萧之死出于突然,传者谓有人以十万金赂其左右装鸦片烟之小使,置毒药于烟枪中。萧吸之,毒发而死,全身现紫斑,累累然令人望之生畏。萧死,遂由陈嘉谟继升督军。时曹锟之弟曹钅英来吊丧,居署中花园五桂堂,瘾作,命人将萧督办常用老枪持来应用,连吸多口,奄然而逝,身现青紫同萧,枪中置毒可知矣。

  萧死之前夕,卢师谛尚由河南潜至汉口,宿予家,后转日租界。使人阴告萧曰:“卢由豫至,有密语面谈。”萧令外交处长任某,约于夜间四时在汉口小公馆相晤。卢以为时尚早,先往观电影。吴部高级侦探有识卢者见之,阴觇卢后,见其入萧公馆,即以告吴子玉。吴左右乃曰:“萧不除,事权终难统一。”萧以此为人所算。

  卢师谛谒萧之夕,萧告卢曰:“今非昔比,自孙先生殁,胡景翼死,一切计划俱化为乌有。予生命亦尚在不可知之数,尚能谈鄂、豫事乎?况岳西峰已与吴子玉有诺言矣,君宜早离鄂,免遭祸。”并问:“足下前所订组织建国政府之稿尚在否?”卢曰:“在上海。”萧曰:“密焚之,万勿示人。”知其事者乃云:“吴部下久欲处置萧衡山,卢夜来一见,更促其死。”

  洎乎北伐军攻下武汉,搜集北洋军阀财产,波及萧氏。萧婿李玉珂来沪,求得建国政府密稿,由卢师谛盖印署名者,更将萧与孙先生往来经过,缮具文件,由方本仁转呈当局,得以免议。

樊钟秀

  中山先生徇港商杨西岩、伍学之请,指定徐绍桢、孙科来港,筹集巨款,用滇军杨希闵、范石生、廖行超等驱逐陈炯明,粤军李登同等应之。事成,先生回粤,设大总统府。炯明由惠州反攻,抵石牌,据白云山、瘦狗岭,将炮击士敏土厂。会翌晨樊钟秀由韶关以七千人至,一战破之,洪兆麟兵败退石龙。樊钟秀兵由河南越鄂境至韶关,又由韶关越鄂境归河南,始终皆与萧耀南有关。

  樊钟秀当于右任主陕西靖国军时,隶其部下,与胡景翼、郭坚等,为四路统军之一。后兵败,由关中归嵩阳,聚集豪杰数千人,未知所属。时孙先生再回广州,钟秀派人来汉口,与予及熊继贞(即熊晋槐)相晤,谋全师赴广东。予乃赍樊书,偕其代表往粤谒中山先生,即交陆军部长程潜与驻汉之熊继贞,筹划一切。会吴佩孚驻军衡山,有袭广东助炯明之意,钟秀徉以兵属之,调赴庾岭,由鄂出赣;及抵粤边,急整旅待行,候孙大元帅之命。佩孚未知也,萧耀南知而不言。

  钟秀离鄂赴赣时,辞别耀南,耀南曰:“抵粤后好自为之。”时陈炯明退西江惠、潮一带,恃有吴佩孚之援,命其大将洪兆麟统兵取广州。滇军不及调回,仅粤军当其一面。洪沿广九铁路,水陆并进,据九龙广州车站,抵石牌,占白云山、瘦狗岭,大炮射程可达士敏土厂大元帅府。予深夜过江,入元帅府,见中山先生坐办公室,黄惠龙、马骧等护卫,西人马坤亦囊枪侍立,余人不见。先生乃手下严令,命陕军司令路孝忱,持令箭长刀督战,无论军官兵士,退后者斩。有人以士敏土厂处境极危,陈退守三水、佛山之策,先生不为动。终夜坐接军队报告,知粤军力虽不敌,仍节节抵抗。洪兆麟见广州灯火在望,即曰:“天晓整队入广州,可操胜券也。”

  翌晨,天将明,樊钟秀以部队七千抵广州。樊语众曰:“破贼后,再作朝食。”全队疾进。洪兆麟见樊军人既高大,旗帜服装,皆与粤军异,其势甚锐。一经交绥,洪兆麟兵由石牌败至广九车站,再败至石龙,而广州安定矣。厥后孙先生北伐,以樊钟秀为豫军总司令,先遣樊军回豫。在韶关启程,孙先生授以建国军旗曰:“笃守三民主义,实行建国方略。”樊军由粤经赣抵鄂,由石灰窑、黄石港一带渡江。先是,樊军启行,先生命予返鄂,与萧耀南密议,使樊军得以方便渡江。正洽商间,接粤电,谓樊军不久抵江岸,急设法。吴佩孚亦另有电,令速邀击樊军于半渡,聚而歼之。萧语予白:“我于某日某时发兵,往石灰窑,君宜告樊军,提前六小时,急渡江,俟彼军尽渡北岸,我军适至,尾追数十里,即可了事。”予如言驰告樊军,樊钟秀遂安然回河南,全军无恙,此予在鄂所亲见也。后樊军始终守孙先生所授建国军旗,后隶第二军胡景翼。陕军逐阚玉昆、刘镇华诸役,最出力。

曹锟之覆败

  曹锟贿选,被举为中华民国大总统,孙先生与张作霖、卢永祥,成反直三角同盟阵线。孙先生督师北伐,以胡汉民留守广州,代行大元帅职权,驻兵韶关。奉军由姜登选、李景林、张学良等统率,分五路入关;曹、吴亦派三路迎击,第一军总司令彭寿莘,第二军总司令王怀庆,第三军总司令冯玉祥。时两湖巡阅使萧耀南、两江巡阅使齐燮元、闽督孙传芳,皆属直系。卢永祥处于包围形势中,最先反对曹锟窃位,于九月四日,通电出兵,令何丰林攻苏,战于浏河、黄渡、昆山等地,更绕道占宜兴,窥武进。不意是月十九日,孙传芳由闽入浙,浙军夏超等与孙相结,永祥无归路,解职赴日。孙乃为闽浙巡阅使,齐燮元兼淞沪护军使。

  曹锟下令讨张作霖,以吴佩孚为统帅,大战于山海关,败退秦皇岛;复以监队运兵数万,由秦皇岛登陆。而直系第三军总司令冯玉祥,由北口回师北京,与奉系通款。联合陕军第一师师长胡景翼,京师警备副司令孙岳,发布停战主和通电,逼曹锟下令停战。冯、胡等派兵分守九门,同日免去吴佩孚本兼各职,山海关吴军交王承斌。十一月三日,曹锟乃通电辞职,送大总统印于代理内阁总理黄郛,代行大总统职权。津浦路断,晋阎亦出兵石家庄,吴佩孚乃由海道遁走武汉。

  奉直战争告终,曹、吴出走,许世英主张开国三大元老会议,集于北京,一劳永逸,解决国是。三大元老者,孙中山先生、段祺瑞、黎元洪也。段亲笔派许世英赴粤,迎孙先生。冯玉祥、胡景翼、孙岳亦同派代表,请先生入京。时直系崩溃,长江两巡阅使齐燮元、萧耀南,尚拥大军,指挥长江全局。萧耀南早受孙先生之指导,当奉直战起,萧电粤,促予归,商议鄂事。萧曰:“吴子玉颟顸用事,难和其众,战局有变,影响鄂局,两湖毗连广东,祈君代表一行。现时中国,只有孙先生为全国最适当之领袖。段祺瑞刚愎自用,小人环伺,难孚众望。拟请孙先生迅莅鄂,指示策略,建设政局。孙先生向对直系军人,无仇怨好恶,现直系群龙无首,得孙先生莅临,组织而领导之,可成大事。”予曰:“如吴子玉亦来武汉,必大生枝节。”萧曰:“吾力能使之不入鄂境。”即以所拟办法,详函呈孙先生,子当夜赍函赴沪转粤。

  时许世英正主元老会议之策,亦持段祺瑞函电约予同行,予遂与许及冯、胡、孙代表同启程。先抵广州,再合胡汉民、谭组安、伍朝枢、郭泰祺、吴铁城等赴韶关,谒孙先生。与许世英商谈三日,同游南华。先生语许曰:“君深明主义,能识大体,吾决计北上矣。”于是复段第一电,由许世英起草,请段在天津候孙先生到,同入北京。第二电由胡汉民起草,谓将来国事解决:国以内,段主之;国以外,孙先生将游历各国,专理国外外交、经济之事。许世英先行,先生训示同人曰:“予先往北京,如在北京能行吾主义政策,中国奠定;如仍各持己见,吾当莅武汉,设立建国政府,行吾主义方略。萧衡山来函甚诚恳,可先派卢锡卿(名师谛,川军总司令)往鄂,助衡山理军事。”复命予持函返鄂,并偕郭泰祺前往,两人合力助萧处理政治问题。

清陵被劫记

  予在汉口饮于同乡某军长家,席次,谈及孙殿英发掘清代陵墓事。某军长示予以赃物,谓是孙殿英所赠与,所以封吾辈之口也。视其物,一为大东珠十八颗,曰:“此西太后棺中所获也。”一为碧洗一方,曰:“此乾隆某妃棺中所获也。”并知孙殿英部下有某连长,曾参与发掘清陵之役,时方隶属于某军长,予等欲悉其究竟,急召某连长来,当筵详询。

  某连长曰:“予时在谭师长部下任连长,守昌平东西陵一带。忽闻奉天军马团长勾合土匪谋变,孙殿英军驰至击破之,于是宣布戒严,断绝峪口各陵行人往来。自是年四月十五日至二十二日,以火药轰开陵道石门,搜获宝物而去,实则奉军并无叛变之事,盖欲藉故肃清奉军,独占利益,并借此戒严,塞断诸峪口,便发掘耳。”

  连长又云:“彼奉令掘西太后陵,当时将棺盖揭开,见霞光满棺,兵士每人执一大电筒,光为之夺,众皆骇异。俯视棺中,西太后面貌如生,手指长白毛寸余。有兵士大呼,速以枪杆横置棺上,防僵尸起而伤人,但亦无他异。霞光均由棺内所获珠宝中出,乃先将棺内四角所置四大西瓜取出,瓜皆绿玉皮紫玉饷,中间切开,瓜子作黑色,霞光由切开处放出。西太后口中所含大珠一颗,亦放白光。玉枕长尺余,放绿光。其他珠宝,堆积棺中无算。大者由官长取去,小者各兵士阴纳衣袋中。众意犹未足,复移动西太后尸体,左右转侧,悉取布满棺底之珠宝以去。于是司令长官下令,卸去龙袍,将贴身珠宝,搜索一空。乃曰:“不必伤其尸体。”棺中珠宝尽,再索墓中各处殉葬之物。棺底掀转,现一石洞,中储珍宝亦尽取之。搜毕,由孙殿英分配,兵士皆有所得。贵重大件,用大车装走。”乾隆陵之被掘,此连长实未参与,不知其事。

  按:清代诸陵监修之制,陵外路曰“神路”,两旁植树,曰“仪行树”。路可通东西诸陵,蜿蜒随山阜高下。陵门居中,有方城,曰“明楼”,即明代之方城也。一路入陵,两旁均石人石马,排列甚长。石人石马尽,有水道横亘于前,水上有桥五座,曰“金水桥”。过桥有门,曰“隆恩门”。入门后,有广场一方,左有殿数楹,曰“宝藏”,贮奉安帝后生平所嗜服器书籍之属;右亦有殿,则继位帝王祀陵时更衣之所也。中为飨殿,殿后有广院,立“五供”,以石制。“五供”后,为大照壁,壁皆红垣。由照壁下,入地为大隧道,深数丈,直通地宫。隧道尽,为大石门。石门两扇,中有巨圆石,可移动;门闭,则阻以巨石,不知其为门也。

  入石门,则为地宫。照壁两旁,上陵行路,层级而升,曰“马道”。为道尽,即为下葬帝后之本陵。陵作圆形,隆起巨阜。接马道成半圆形者,曰“宝城”。居中举顶,位于地宫之上者,曰“宝顶”。宝城、宝顶,皆位在地宫上数十丈。地宫中安置梓宫,居中有巨石甚长,石中央有井,曰“宝井”,满储珍宝。石上置梓宫,曰“宝床”。地宫成四方形,梓宫左右两角,列石台,置皇帝或皇后宝册。地宫上及四面,高坚可数十丈。除循照壁而下,掘通地道,炸开石门,无路可入地宫。孙殿英对此宏大坚厚之陵墓,无法开掘,嗣觅得当地土著曾充修陵工役者,予以重赏,始为之引导,由照壁下隧道炸石门而入。

  又按:前清明楼之制,明楼为由神路入陵之头门,即民间之墓道碑也。明楼中立本陵所葬帝后“神功圣德”碑,自顺治以至嘉庆,累代未改。清廷祖制,凡后世皇帝有失尺地寸土者,不得立神功圣德碑。道光以五口通商视同失地,不得立碑。咸丰如之;同治虽有“戡定西南”之业,亦未立碑,示未敢僭其祖也。

  发掘清陵一案,在历史上实为元代杨髡发掘南宋诸陵后之一大案,其不至有“冬青树”之痛,清室并能简派大臣,如耆龄、宝熙、陈毅辈,收拾陵墓残骸,安葬以礼,此不可谓民国待清室之不厚也。清侍郎陈毅,并有东陵纪事诗百十一韵,取宝、耆所书日记参杂为注,掘陵案本末,乃了如指掌,足为清、民间一大史料。陈毅惧当时北洋军阀之横暴,不敢将此册发布,惟复印数本,呈清室重臣。各杂志报章中,鳞爪时见,迄无完备记载,亦修史之缺也。兹取陈毅所著《东陵纪事诗》附载于后,藉成实录。

  “驱车出东陵,连轸赴兀。雨甚作秋潦,湍猛蹊径灭。迤逦避壑行,石尽泥转滑。”

  (注)往返皆绕龙门口而出其背,以口内水过深也。

  “御者诡自矜,往辄覆其辙。昔岂无,帝力人所忽。击坏尧舜民,那能丁斯陧。”

  (注)《说文》:陧,危也。徐巡以为陧,凶也。

  “天运启圣清,山川ㄈ荡。太行从西来,至此益蟠郁。”

  (注)昌瑞山本名丰台岭。初赐名凤台山,康熙二年封为昌瑞山,从祀方泽。山在遵化州西北七十里。皇朝文献通考:山脉自太行来,重冈叠阜,凤翥鸾蟠,嵯峨数百仞。前有金星峰,后有分水岭。诸山耸峙环抱,左有鲇鱼关、马兰峪,右有宽佃峪、黄花山。千岩万壑,朝宗回拱,左右两水,分流夹绕,俱汇于龙虎峪。一统志同。

  “翼翼二祖德,巍巍三宗烈。灵爽实式凭,在天俨对越。”

  (注)世祖章皇帝孝陵在昌瑞山麓。圣祖仁皇帝,景陵在山左麓,当孝陵之东。高宗纯皇帝裕陵在山右麓胜水峪,当孝陵之西。文宗显皇帝定陵在平安峪,当裕陵之西穆宗毅皇帝惠陵在双山峪,当景陵吝东南。此五帝陵也。后陵凡四:昭西陵在大红门外,当孝陵南少东,为孝庄文皇后博尔济锦氏,世祖圣母也。孝东陵当孝陵东,为孝惠章皇后博尔济锦氏。定东陵分为二,一在普祥峪,一在普陀峪,并当定陵迤东三里。俱详后。

  “无端盗贼起,狠戾仇白骨。”

  (注)近北方多盗墓事,甚且官府亦躬为之。前年天津县知县张仁乐;发掘丛冢,攫其棺之佳者转鬻射利,暴尸无算。

  “民间无完坟,更探禹之穴。”

  (注)奉天岳兆麟军之团长马福田者,故马兰峪土匪也,四月廿五日,忽叛岳,乘虚踞峪,欲为不轨。五月十五日,孙殿英军之师长谭温江自马伸桥来袭,福田破走之,因入峪大肆焚掠。明日,柴云升师之旅长韩大保,又西南自苇子峪间道进据裕陵及定东陵,彼此声言失和,断道备战,遂以十七日用火药轰毁隧道,穷搜敛物。廿二日,孙殿英又连夜乘汽车自马伸桥来。廿四日,谭、韩师旅遂饱载拔营西去。六月初,温江至京鬻珠,案发被获。是月,青岛警察又于孙殿英随从兵张歧厚身搜得珍珠卅余颗,此案始大闻于世。史记自序集解:张晏曰,禹巡狩至会稽而崩,因葬焉,上有孔穴。民间云,禹入此穴。

  “天子闻变,北向致遥。”

  (注)东陵在京师之东,天津之北。

  “昼夜寝地哭,惨若遭国恤。涕Д诏群僚,仓皇谋堙窒。曰召耆龄来,曰宝熙宗室,曰毅汝忠直,其偕往正跸。”

  (注)六月十八日,醇亲王及庆亲王载振以下会议御前,上涕泣自责,廷谕派耆龄、陈毅前往查勘情形,当即面谕臣毅,时贝勒载润请添派宗室宝熙,允之。以贝勒载瀛、镇国公载泽等书报盗状,宝熙所草也。旋诏书下命,并办善后,会同原派照料陵寝各员筹议。次夜,耆龄自京来,明日毅偕入对,其夜宝熙亦来,毅又偕耆龄诸人入聆宸谕。二十一日,耆龄、宝熙及毅请训,上奖掖至再,许以便宜行事。耆龄既先去,毅偕宝熙再请训。上曰:“宝熙明白,陈毅忠直,汝等须自保重,好为我办事。”云云。《周礼·春官》“冢人”:“正墓位,跸墓域。”贾疏云:“墓位谓昭穆为左右,是须正之,使不失本位。墓域即兆域也,谓四畔沟兆;跸谓禁止行人不得近也。”

  “曰泽复曰亻斤,往汝荐馨。”

  (注)二十一日,命载泽及贝子溥亻斤恭代驰往祭告,会同赶筹善后。《宝熙日记》自跋云:“熙以兹事体大,面陈宜有懿亲二三人同往,乃加派泽、亻斤。”云云。然日前谕旨,一则曰会同原派照料各员,再则曰留京、驻津两办事处均属责无旁贷,著随时会同派定各员照料。“驻津”为载涛、载泽、载瀛,留京为载润、朱益藩,其中固有懿亲在也。

  “病驱荷天怜,在途诚慎疾。稻食北道艰,垂念及琐屑。国破君臣亲,矧乃愤所切。惜身臣安敢,但患才力拙。”

  (注)毅素有肝胃之疾,尝赐食不克终餐,上怪问而知之。今年自闰月病后,胸膈恒痛,艰于转侧,亦颇为上所闻。故召见时,屡以远道辛苦相慰,又以南人不惯麦食,谕慎拣适口之味。天恩周悉,无微勿届矣。当命之将下,先询是否能往。本派遣之事,而出以商榷之词,义极难忘,心尤可哀已。毅初对:“陵事非所谙悉,然夙知耆龄治事认真有条理,臣但助彼筹办,决不敢辞劳。”逾日再荷温纶,毅又对:“圣怀哀痛如此,臣病何敢自惜,虽素于陵事不习,好在耆龄、宝熙俱系熟手,臣惟有尽心而已。”上均颔之。其时毅实感受时症,头痛作热恶风,不忍以病辞也。

  “凄恻别行在,鸾镳随众发,迢遥抵桥山,麻鞋展祗谒。”

  (注)七月初偕载泽等展谒各陵,皆身服夏布衫,而十五日闻守护辅国公毓彭以朝服祭,载泽颇赧然。毅曰:“吾辈处变,正须改常以示哀,此礼意也,非惟朝衣难求耳,况上已变服乎。”

  “孝钦实兴圣,衣不存短袒,无怪市间,早闻珠襦出。册年母天下,曾不若穷孑,失声为一哀,尊养念往日。”

  (注)文宗三后,孝德显皇后萨克达氏,同安定陵。孝贞显皇后钮祜禄氏,奉安普祥峪;孝钦显皇后那拉氏,奉安普陀峪;并号为定东陵。孝钦全谥曰“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后”,后为穆宗圣母,故云兴圣也。谨按:国朝旧制,惟太祖高皇帝尊谥至二十四字,自太宗以下,加谥极于二十二字,后则加谥无过十六字者。孝钦初谥,乃与列圣加谥相同,又闻当日以后谥字样无多,选帝谥而用之。然钦于帝谥非美,而宋、辽、金、元后以钦谥者,皆号贤明,此皆礼臣之失也。自盗案之发,传闻北京、青岛先后缉获脏物有大珠甚多,皆云,得自孝钦陵中。故老传言,大丧之时,宦官宫妾,用珠袄敛,以衤日衣不存卜之,殆非虚语。七月初五日,守护司员于陵外拾得龙袍一袭,审其线迹,凡龙睛及佛字中嵌有珠者皆被拆去,是亦一证。不解孝钦身后何以屡为人所误也。

  后体偃卧于破椁盖中,左手反戾出于背,白毛毵然及寸,幸无毁伤,惟唇去而张,殆攫取含珠所致。耆龄传妇差拭敛,命其共张黄绸禅衿紧贴椁盖,徐徐移置玉体于其上,以黄龙缎褥承之,再以黄龙缎被无之,然启视犹偃卧如故也。时妇差多集椁盖之右,其左颇虚,臣毅因举两手敬擎之,助其移转。幸被褥非异制,虽上下易置无嫌,且丧礼敛用覆荐二衾,其衾制原不别也。既转之后,始见目眶无睛,面色<黑灰>败。髻散而发未乱,朱绳宛然;而欢额隆高,不异昔表,望之犹识为当日极尊严之慈禧太后也。中怀感伤,不觉失声而哭。犹幸中棺未毁,内外拭净,即敬谨敛入,载泽以旧赏遗念衣二袭献上加覆之。棺盖故有闩,因令工师用漆黏合,而以金髹之,与日画金髹字文一律,时七月初十日也。次日吉辰,遂将石门封闭,乃填塞隧道。

  “人心已难言,地脉亦疑绝,高宗今周王,横被栾水啮。”

  (注)七月初八日勘视裕陵,盗所穴在琉璃影壁之下,下距地宫深约丈许。耆龄先梯而入,毅随之,载泽等相继俱入。抵第一重石门,门已洞开,其内水深四尺余,阻不能前。同人于水边蹲视久之,阴寒凛然,袭人肌骨,归乃改议先勘普陀峪。魏策二,昔王季葬于楚山之尾,{亦水}水啮其墓,见棺之前和。文王曰:“嘻!先君必欲一见群臣百姓也夫,故使{亦水}水见之。”姚宏注云:“{亦水}音鸾,《说文》云:‘漏流也,一日渍也’。”

  “悠然见黄华,犹拱朝天笏,胜境无心游,游屐有龙准。”

  (注)陵西黄华山上有道士庙,胜地也。先是辅国公衔镇国将军溥侗及镇国公恒煦自请诣陵,六月二十二日奉谕派恒煦、溥侗随同行礼,至是溥侗约恒煦往游黄华,过晡始返。时七月十四日。裕陵撤水垂罄,同人方谋入地宫清理也。恒煦,荣纯亲王六世孙,王为高宗第五子,愉贵妃阿里叶赫氏出。溥侗,成哲亲王四世孙,王为高宗第十一子,淑嘉皇贵妃金佳氏出。愉妃葬妃园寝,恒煦尝独入展敬,淑嘉则从葬裕陵。始谕旨称恒煦、溥侗奏请赴陵瞻谒,出于至诚,不知侗诵之亦自愧否也。

  “同输挈槔智,五日{亦水}始竭。元宫扉洞开,关扇扇夺。兕椁饮烧锯,褶衾饱泉沫。”

  (注)初,溥亻斤见水泉甚盛,谋仍封塞回津请旨,毅与耆龄以为遗骸既久浸不安,而川资亦重费可惜,乃相约坚持借用库存机器汲引之说。无效,则遣人赴京津,觅购新机,不轻请旨也。自初九日试用机汲一昼夜,减水几及二尺,至十四日才余三四寸,载泽、溥亻斤、宝熙及耆龄先后入视,毅患腹疾甚剧,十五日始往。见石门三重皆洞开,第四重近枢处,为火药毁伤,附近居民一夕闻轰炮声,盖即因此。当门有金髹┇字朱棺,二门右扇内倾于阈旁,而棺压之;其左扇则欹而压于棺之上,棺盖锯有孔,差容一人出入,数日后始审知为高宗梓宫也。

  其余棺椁或全或毁,纵横错乱,充满地宫,巾被衣衾堆弃于污泥积水中者,随在皆是。既惨不忍睹,又不能不急于一睹,尤为惨已。

  清理弥日,始有置足之所,此则随员徐埴、志林功居多,而联亦有力焉。谨按:《皇朝文献通考》叙圣祖景陵于入地宫奉安梓宫后,乃云掩闭元宫石门。然则地宫为总名,其梓宫所居,旧称元宫矣,故特著之。《太平御览》引《西京杂记》云:“魏哀王冢穿凿三日乃开,初至一户无扇,复入一户,石扇有关,复入一户,亦石扇关”。又云:“棺椁黑光照人,刀砍不入,烧踞截之,乃漆杂兕革为棺,椁数寸,累积十余重。”今本杂记,扇作扉。《礼记·檀弓》云:“天子之棺四重,水兕革棺被之。”又《丧服大记》云:“小敛君褶衣褶衾。”

  “帝共后妃六,躯惟完其一,伤哉十全主,遗骸不免析!”

  (注)裕陵地宫内,高宗左为孝贤纯皇后富察氏,右为孝仪纯皇后魏佳氏,仁宗圣母也,同奉安于石床正中。其西从葬者,守护员司传说,首为淑嘉皇贵妃金佳氏,次为慧贤皇贵妃高佳氏,次为哲悯皇贵妃富察氏。据董恂《凤台祗谒笔记》,慧贤居首,哲悯次之,淑嘉又次之。然毅尝徵诸《玉牒》及《皇朝文献通考》,其妃位次序与董记毕合,恐传说为误矣。十五日,于石床西两棺之间,觅得服玉体一躯,毫无损伤,虽龙绣黯旧,犹完好,足下有绣凤黄靴二,著一落一。一耳缀环珥犹存,惟发似被拔脱者。敬审其年貌,既齿未全堕,又颐颏略有皱纹,殆在五十以上。宝熙传妇差来敛,命其陈黄龙缎褥于绸裹之板,徐奉玉体安置其上,无以黄绸,再以黄龙缎被覆之。为后为妃,疑莫能明。载泽曰:“与其后而误认为妃,毋宁妃而误认为后。”于是决议奉安于石床正中之右,而其处适为孝仪故位。

  毅谨按:当时二后三妃,哲悯薨于潜邸,慧贤以乾隆十年薨,孝贤以十三年崩,淑嘉以二十年薨,惟孝仪至四十年始崩,寿四十九;以是证之,实孝仪也。自初五日于石门外拾得肋骨一,膝骨一,趾骨二。初七日于隧道砖石中拾得脊骨一,胸骨一,色皆黑。十二日又于石门旁拾得踵骨一。检验吏审识胸脊二骨,为高宗之体。十四、五日于地宫泥水中拾得骸骨甚多,皆散乱不可纪理。然仅得头颅四,其一连日遍觅不见,诸臣惶急无策。至十六日,疑石门所压朱棺内,或有遗<骨差>,乃募人匍入探之,果得头颅骨一。命检验吏审视之,确为男体,即高宗也。诸臣始稍慰。下颏已碎为二,检验吏审而合之。上下齿本共三十六,体干高伟,骨皆紫黑色,股及脊犹黏有皮肉。毅见之心酸涕堕,同人及随员无不泪承睫也。

  大体虽具,腰肋不甚全,又缺左胫,其余手指足趾诸零骸,竟无从觅。高宗圣寿七十以后,自称“古稀天子”,又自称“十全老人”,乃宾天百三十年,竟婴此奇惨,凡有血气,孰不感伤!两眼仅存深眶,眶向内转作螺旋纹,执灯遥观,似有白光自眶中出,初不觉也。耆龄语毅,微察果有此异。其一后、三妃之骨,十不存五六,且有一头颅后半皆碎损,仅存面<爵面>而已。盖盗军先入攫物,致将全骸散乱,土匪继入拾遗,又筐取灰泥,就河滤之,遂致零骸损失也。初,少保朱益藩主仿改葬成法,每玉体一躯,以绵束之,加服袭衮,而载泽、溥亻斤,主就遗骨所在,各以黄绸纟今包裹之。宝熙所持与益藩同,此臣子敬慎之心,毅所佩也。耆龄所持与泽、亻斤同,诚逆料情势必出于此,亦见事之明也。

  毅语耆龄,毁而求全,原不足较,但吾辈当自先尽所以求全之道。得全尤善,万一不得全而心力既穷,自问亦无怍;毅非恤人言也,且朱少保亦非以求全为毁者。耆龄极韪余言,因属毅遣弟业向地方法院检察官祁耀川,聘请其检验吏。吏名俞源者,固不克称圣手,然当时在京,故号为第一者也。载泽会此意,而宝熙未察,遽诘之,既得遗骨,又穷诘之。源欲自炫其学,不觉所言失体,遂致溥亻斤大怒,然遗骨经源识别者已不少矣。先是溥亻斤以论议纷歧,意在请旨,至是宝熙向毅,特申请旨之说。而毅之本志,以为舍此别有良法,诚不妨自上出之,若决无良法,虽上亲临,仍必出此者,则吾辈当任其咎,不可留以归之上也。尝举是说以语载泽、耆龄,泽、龄皆深然之。故毅答宝熙云:“公主分棺,诚为正义。设帝与后妃支体,或有互误,吾心安乎?”宝熙始悟。

  耆龄故夙主合敛者。其言曰:“奉安在一地宫,是谓同穴,既同穴矣,何不可同棺。”载泽、溥亻斤无异词。既而梓宫陈于石床正中,随员以黄纟今奉高宗颅骨至,溥亻斤首敛入棺,载泽敛四支,恒煦、溥侗相继助敛,宝熙当前,和立稍后,预自纟今中捧骨出,皆亲手敬持之。后妃则于高宗两旁各奉安二位,下荐黄龙缎褥五重,上无黄龙缎被三重,皆耆龄手自陈设,而毅助焉。载泽又以旧得德宗遗念龙桂龙袍献上加覆之。敛讫,命工师黏漆髹金,一如敛孝钦之法,然后督舁孝仪梓宫于右,时七月十六日也。次日吉辰,遂将外三重石门掩闭,召工填隧道,用石灰至八千余斤,较孝钦陵多逾三倍。盖后陵隧道在明楼门洞中,帝陵隧道则上当空院,故防阳水之浸,宜加密也。

  “臣生好文献,远赓乾隆述,岂谓百载下,亲敛龙凤质。”

  (注)乾隆间敕撰《皇朝文献通考》,止于五十年,候补京堂刘锦藻私辑五十一年以后事为《续编》,宣统初进呈。既又托法部尚书劳乃宣,重为修订,乃宣卒,遂托毅。毅于是以刑属法部郎中吉同钧,以象纬、物异属典礼院直学士柯劭,以兵、职、官属弟业,皆成书矣。而毅所手订者,征榷之盐法,国用之漕运蠲贷,增益逾倍。又以乾隆、同治、光绪之训政,及同、光之归政,为前所未有,谨编入“王礼”,而列于“登极”之次。其帝系一考,乃宣自谓精审,然原本后妃门,高宗下有“在妃”,云嘉庆三年太上皇封为贵妃。又宣宗下既载孝穆成皇后,其下又云元妃钮祜禄氏,嘉庆二十五年追封为皇后。毅考高宗妃号,无称“在妃”者。《会典事例·记部册封门》,称嘉庆三年奉高宗敕旨:“颖妃在妃年久,且年近七旬,著加恩封为贵妃,芳嫔亦属年久,著加恩封为妃。十月,册封贵妃、芳妃”。然则“在妃”云云,谓颖妃在位之年,非以“在”为妃号也。至孝穆成皇后钮祜禄氏,嘉庆元年册为皇子嫡妃,十三年崩于潜邸。二十五年宣宗即位,九月谕云:“元妃钮祜禄氏,应追封为皇后。”道光元年,以册谥孝穆皇后,礼成,颁诏天下。是元妃即谓孝穆,非别一人也。如此类者,乃宣多未订正,而列圣尊谥,亦有漏略,故王礼帝系,毅皆手自校定。惟“皇族门以假钞《玉牒》,值乱未竟,遂仍乃宣之旧余稿,创而未脱。因锦藻催急,举而归之,亦可惜已。杜甫《行次昭陵》诗:“谶归龙凤质。”

  “帝孙奉玉髅,异姓理章黻,恐贻游屐羞,吞泪心上咽。”

  (注)载泽初名载蕉,本奕枨子,光绪三年赐今名,嗣镇国公奕询为辅国公,二十年晋镇国,宣统初,官度支部尚书。奕询者,仁宗第五子惠端亲王之子也。溥亻斤,本贝勒载瀛子,光绪二十四年,懿旨命嗣孚敬郡王为孙,赏固山贝子。初孚王无子,光绪三年,谕以奕栋子载煌改名载沛为嗣,四年载沛薨,又谕以奕瞻子载楫改名载澍为嗣。二十三年载澍以罪夺爵,明年乃以溥亻斤嗣孚王为孙。孚王者,宣宗第九子,而载瀛亦宣宗第五子勤亲王之子也。溥侗、恒煦,均详前。宝熙,亦太祖第十五子豫通亲王之裔孙。仅毅与耆龄为异姓。耆龄、满洲伊尔根氏。独毅汉人而湘乡籍,此前所未有也。游屐,谓溥侗。玉髑髅,唐玄宗头也,宋时长安富民得之,晏殊命瘗于泰陵,见默记。

  “忆曾访陵令,春度万松樾。苍阴兼山深,瑞霭护黄闼。一瞬山皆童,不知何年伐?于礼帝树松,松摧礼意失。根挛供薪苏,萌嫩佐刍秣。材尽求无厌,纵斤及柱。毁瓦上斫[A171],凿门下侵。禾黍纵横生,遂使殿陛没。昔禁舆马地,牛赢今风逸。翁仲倘有知,耻在麟象列。客来吊兴废,重予心寸裂。”

  (注)陵木多松,闲杂柏桧,夹神道列植者,曰仪行树,以株计约二十万,而山坡平原所散出,谓之海树,殆近千万。国变后,毅深愤袁世凯所为,时载泽方为守护大臣,毅乃以癸丑三月,变易姓名,怀度支部右侍郎陈邦瑞书,密往访之,留信宿而去。初至,从龙门口入,两崖壁立,一泓冷然,绝水而驰,溅沫如雪,水侧春草无茂,夹毂送青。更前,则群松蔽山,苍翠弥望,寝殿黄瓦,乍隐乍见,于碧阴之中。好风徐来,晴香满袖,清肃之气,祛人烦劳。

  《礼》系论坟尊卑之差,谓天子树松,诸侯树柏。《白虎通·崩薨篇》亦云:“天子坟树以松,诸侯树以柏。”可见古人制礼,虽微必审矣。自甲子下殿,乙丑蒙尘,其年秋,直军遽将南鹿圈与黄华山阴阳两麓之海树,戕以为柴,兼及惠陵仪行树,见是年内部委员朱鸿基呈文。丙寅,奉军遂大肆剪伐,各陵员役,因假借其名号,粉起盗卖,见本年卫戍部员杜孝穆呈文,而根株悉拔。自是各隆恩门及隆恩殿之窗棂户牖,亦劈为错薪。昭西陵殿柱,大数围者,近础处,竟斫小至五六寸。普陀峪陵,则门之横阈,亦几锯断。各殿檐则以瓦当有铜钉,故鲜不隳之者。甚至定陵玉带河边之石,每岸必摧,惠陵朱砂碑下之砖,全楼胥转;而神厨、神库、班房、朝房,尽化颓垣,仅存断甓。

  毅谨稽《皇朝文献通考》:山陵隆恩门外,前为神道碑亭,亭前石桥三,桥左右下马石牌各二。桥南神路正中龙凤门,门外文臣武士,及麒麟狮象马驼等石像,左右序列。前为望柱二,又前石桥一,桥前圣德神功碑,神道前为大红门,南石坊一,东西石坊二,左右下马石牌各一。又云:凡神路两旁封以树十株为行,各间二丈,周垣之外,植红椿以为界,限禁樵采耕种,气象何森严也。今者树木既罄,私垦内侵,距隆恩门远不逾寻,但睹黍稷秫粱,神路依稀,几不可见,宝城左近,且有牛马遗粪焉。外距下马石牌所在,已不知道里几何,而石像立龙凤门前者,虽间有毁伤,而序列如故。箕子麦秀之感,索侯荆棘之悲,群集于余怀矣。

  其时民国人员杜孝穆、刘人瑞、宋汝梅、哈汉章、徐鸿宝者,亦复慨叹欷,以为惨劫。要皆志在保存古迹,重可悲也。

  “西辕向石门,古峡终ゃや。孟益破贼功,野人犹能说。汉末多英雄,壮采照幽碣。而我恃客军,弥激肠内热。”

  (注)石门镇隶遵化州,古之石门峡,故渔阳县地也。《水经鲍邱水注》云:“石门峡山高崭绝,壁立洞开,俗谓之石门口。汉中平四年,渔阳张纯反,杀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阳,五年诏中郎将孟益率公孙瓒讨纯,战于石门,大破之。”今距镇里许,有将军庙,云祀公孙瓒,其碑则云祀孟溢。宝熙亲见之,毅病不果往。“益”作“溢”者,从朱本郦注也。《后汉书·灵帝纪》止作“益”。毅又考《后汉书》瓒本传,称:瓒追击纯,战于属国石门。章怀注云:“石门,山名,在今营州柳城县西南。”胡三省注《通鉴》云:“属国,辽东属国也。”然则瓒追破纯,本在辽东属国之石门,郦氏以渔阳石门当之,误矣。乃事更几千载,土人犹知称述郦说,亦良可贵,故特著之。当吾侪赴陵之始,由卫戍司令部给以护照,更遣排长曹养谦,挈兵士三十人卫送,乃克首涂,忄匡懦若此,真令孟益笑人矣。

  “玉田正酣斗,烽檄四境彻。信宿留古庙,但闻蛩唧唧。瑶华写升平,题壁ホ于涅。贵贱曷有异?天潢易戚悦。归云栖复扬,檐端见微月。虽有奋飞心,积淖奈予尼。[A212]川忽前横,水草互萦结。乱流而涉之,藉以濯︼︷。”

  (注)玉田县在遵化州东北七十里,为白崇禧军所驻,时纷纷征调,云前敌与张宗昌军已启战端。毅所宿庙,建于明代,庙后适当龙门口,久雨欲霁,街市静寂,惟终夜闻蟋蟀声。毅与载泽共七人,联句而属其末云:“凉意满秋轩”,遂去而先寝。不知何人易“凉意”为“凉月”,然实为是夕情景。忆在车微吟,归云栖山,霁色在宇,耆龄赞为极似郦道元语。俄骤雨忽至,则阴晴固难卜也。庙前殿西壁,故有诗云:“初地重来兴倍赊,琳宫时复焕烟霞,陪游此日春风里,胜境由来羽士家。”末署“乾隆辛巳如月随王父宿石门,恭纪一绝,瑶华主人题。”

  毅按:瑶华道人,名弘竿,固山贝子,其父诚恪亲王,圣祖第二十四子也,乾隆三十八年薨。辛巳为二十六年,是时盖弘竿随诚王谒陵,过此而作,故不称道人而称主人也。其画工山水,天潢中推第一,溥亻斤山水,今亦天潢第一也。载泽故能诗,见赏醇贤亲王,然于瑶华无和。和者溥亻斤、宝熙、耆龄及毅也。毅有句云:“道旁犹识王孙贵,知是承平百姓家。”载泽怃然曰:“此谓瑶华耳。”毅曰:“不然,愚意盖兼公等言之。”次日,宝熙欲仿杜甫《桥陵》、《昭陵》诸诗,为《东陵诗》。溥侗言:“吾辈似不便作诗。”毅盛赞其是,而宝熙面赤。毅旋曰:“公太祖子孙,固不在斯例也。”乃为释然,然即此可知宝熙之多天良也。石门西有一水,无舟无桥,俗呼“淋河”,《一统志》作“梨河”。淋、梨,双声字也。《水经鲍丘水注》云:“[A212]水又东南,迳石门峡。”地望适合,毅谓“梨”即“[A212]”声之转矣。自石门至此,泥垢盈毂,过水乃涤荡净尽,亦艰险中一快意事也。

  “昨喜介弟至,家书附寒褐。告言溪涨兴,冲波仅乃脱。谓蛟起盘山,东注势若决。劲骑与馈丁,一朝化鼍鳖,戒程幸我迟,不然遘斯孽。初闻胆气碎,转思意殊豁,来本不蕲生,岂惮为异物。所惭人臣仆,奇恨莫能雪。”

  (注)郡王衔贝勒载涛者,醇亲王之弟也。上悬念裕陵积水,七月十五日,谕遣载涛驰询。行抵三河,阻雨,屏当行李,乘骡车而前。十八日,至段家岭,遇雨雹骤至,盘山溪水大下,且及胸矣,避往高邱,水又及之,乃弃车乘驴,于二十一日日午,始得相见于石门庙中,盖是晨彼已谒陵折回,追及吾辈也。坐谈俄顷,仍策驴而去。据言道闻军中饷车,多被冲没,士马亦有淹毙者。后毅又闻盘山有蛟为患,故山洪之大,为七十老人所未曾见,诚奇险也。

  始毅奉命就道,衣物仅携单夹,故于地宫颇感受阴湿之气,载涛至,始获家书及绵衣焉。以彼躬罹水灾,命几不保,犹亲挟书物,殷殷面交于毅,其情至可感念。陵盗之发,载涛袒毓彭甚至,是其咎也。然往还不少休息,可知其性耐劳,而受托若恐遗忘,亦可知其非无信义者。设其人夙近君子,岂非懿亲中之美才乎?《一统志》:“盘山在蓟州西北二十五里,圣祖屡经临幸。乾隆元年,以兹山为谒陵经过之道,创建行宫。”《盘山志》云:“一名徐无山。”

  “目兹历村镇,十店九不设。设者即军屯,谁能强与聒?里正为觅居,贵不容折阅。夜醒偶爬搔,满指[B177]蚤血。”

  (注)沿途饭肆,因连年兵燹,多闭门者。忆来时至段家岭,觅宿不得,又行二十里至邦均镇,各店亦为军队占住,往返市间数四,始由商会代觅一小饭肆,而随员徐埴等,尚止车中也。归途以二十二日自石门发,竟日驰泥泞中二十余里,达马伸桥,由司员和琦托其地团总觅得一已歇饭肆,宿焉,索值殊昂贵。二十三日既晡,至蓟州,以戒严未得入城,止城东高家店。蚊[B177]极盛,毅有帱未设,终夜为不寐。

  “求安人情常,念之增惨怛。桃花故行宫,沦落在蓬荜。吾侪本王人,失所讵云屈?虽无多嘉肴,差堪慰饥渴。至尊尚减膳,遑忍厌粗粝。”

  (注)《蓟州志》:“桃花寺在州东十八里,桃花山上,山有桃花,开时独先,故名。东接皇陵五十里,为銮舆必经之路。乾隆十八年,建行宫于山半。《一统志》云:“寺旁为行宫。”途中耆龄指而示毅曰:“是山亦多松,不云多桃,盖光、宣间风景已异于乾隆时矣。”毅尝闻嘉庆十三年庆郡王未晋亲王时,因谒陵私游桃花寺行宫,托言寻茶,因欲瞻仰御笔,旋自求治罪。”奉谕:“永素耽游玩,举朝皆知,既至桃花寺,朕料其必私进行宫游玩。伊于作诗写字,并不留心,岂真欲瞻仰御笔,实属遁辞。若云口渴寻茶,则山下村店,觅饮之处甚多,何用上山?寻至庙内,明系欲进行宫游览耳。永前为皇子时,原应在阿哥所住宿,此时既已分府,名位悬殊,行宫禁地,何得肆意游观?从前果郡王永茶,因私至昆明湖游玩获咎,永事同一辙,自当加以惩戒。所有伊自请治罪之处,著交仪亲王、成亲王议处具奏。并著通谕王公等,嗣后凡遇派往祭陵,均不准擅入行宫,致干咎戾。”当日纲纪,何其肃也!乃昨闻溥亻斤云。“此行宫近日传闻有人以银币四百购去,而杜孝穆呈文,则有白涧行宫一夜将全部木料运去之说,是皆可伤者。”董恂《笔记》,称向导册言,蓟州西四十里,为白涧庄,建行宫,乾隆中建也。是役途中食宿,索值俱贵,而马伸桥餐饭尤恶。因念上自六月十八日下谕,变服减膳,至善后办竣日止。而办善后诸臣,至今尚在途,则玉食何日始得甘耶?

  “当年翠华临,流惠遍农末。累朝蠲赋恩,亿万赖全活。运衰俗亦薄,生计仗攘窃。祗自救困穷,不解酬赡恤。行矣吾更西,去此群盗窟。”

  (注)康熙十七年谕:“遵化所属,有附近汤泉之娄子山、袁格庄、启新庄、石家庄、梁家庄,供办徭役,其一年地丁钱粮,具令蠲免。鲇鱼关城内外居民七十一家,免其一年正供外,仍每户赐银二两。”六十一年,世宗以大兴三河通蓟,遵化为陵寝经由之路,谕免明年额赋。乾隆三十三年谕:“乃者,恭奉皇太后安舆,展谒两陵,前已降旨,蠲免所过地方十分之三。兹跸途所至,小民扶老携幼,欢迎爱戴之忱,时切朕心,深为嘉悦。著加恩将经过州县,及天津府属所有乾隆三十一年至三十三年未完尾欠地粮银共五万一千八百余两,年粮项下本色谷豆共五千九百余石,又积年因灾借谷共十二万六千一百余石,普行蠲免。”五十二年谒东陵,免经过地方额赋十分之三。嘉庆朝自四年至二十五年中间,惟十六年及二十三年未亲谒陵,其余每岁谒陵后,必谕免经过地方额赋十分之三。其四年、六年,免两次;五年全免,七年、十年、十四年免十分之五。道光朝十年免十分之五,其三年、十三年、十六年、十九年、二十七年,皆免十分之三,二十四年虽未亲行,亦照免。咸丰二年、同治十二年、光绪十六年、二十八年,皆免十分之三。自优待经费,积欠历年,致守陵员司,薪俸不继,其不肖者,遂上下勾结,至盗卖金银祭器,军匪见之,因生觊觎之心。其谓侵犯地宫,为员司勾通者,则军匪自为减轻罪名计,故造蜚谣,非实情也。

  “路修每多阻,小顺必大拂。络绎赴敌兵,前遮苦相遏,飞挽生碾涡,致予屡颠蹶。”

  (注)当裕陵汲水垂尽时,卫陵营长王占元云将他调。占元者,阎锡山部也。比敛葬甫竣,闻来接防者为蒋介石军,连日中途所遇,始则阎军之炮步兵,继则白崇禧之兵车、饷车,饷车近所谓给养车也。雨后道湿,又辎重纵横以辗之,遂无轨辙可循,故汽车多为损折,有时震荡极烈,致将坐簟高抛,毅与耆龄竟至两首相撞,亦可哂也。

  “燕齐旧战域,久随氵句洳汩。胡为嗜杀者?方诩张士卒。”

  (注)过段家岭,过氵句河草桥,二十四日也。岭东属蓟州,岭西属三河,草桥则三河所辖。董恂《笔记》称为“错桥”,谓桥下之水,为既合洳水后之氵句河也。《竹书纪年》:“齐师及燕战于氵句水,齐师遁”,即是水,见《水经·鲍丘水注》。

  “谁非人子孙?使作马牛割。谁非人父祖?使受狐兔扌日。途中多佳景,到眼成О。蹒跚复蹒跚,昧爽忽已失。坡陀乍起伏,冥行惴其栗。险若悬度栈,深况马夜瞎。生为水乡人,始怯平野溢。”

  (注)二十四日宿夏店,未至二十里,已暝,车灯多震毁,冥索而行。左旋道,迎高坡而上,路殊狭,而旁有积水殊深,其险甚矣。耆龄云:“此真可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也。”夏店以古夏泽得名,隶三河。

  “鲍邱双河梁,来迹已恍惚。一梁早中断,扶轮就船筏。一梁犹技撑,危响振。”

  (注)《耆龄日记》:七月初四日至通州,进西出北,渡潮、白二河,箭竿河。宝熙《日记》亦云:“渡潮、白二河,箭竿河。”旋涂去“箭竿河”三字,盖此条宝记原录耆文,以是日于此处仅渡两河,因疑潮、白外,不得复有箭竿,遂删之耳。其实耆氏所云潮、白二河,指潮白合流处而言,即谓东浮桥下之河。而箭竿河在潮白河东,自赴陵言之,则先渡潮白,后渡箭竿;自回京言之,则先渡箭竿,后渡潮白。《董恂笔记》云:“过东浮桥,桥下潮白河。”自注云:“潮河、白河合流,因并称潮白河。”下又云:“过箭竿河,上有草桥。”即其明证。因耆、宝同时所记而异,恐滋疑误,故辨正之。河隶通州,初四日,毅偕同人渡两河,均有草桥,二十五日归。再过此,则箭竿河桥已拆,遂以舟渡。《一统志》云:“潮河,即古鲍邱水。”《安澜志》亦云:“潮河,古鲍邱水也”。又云:“窝头河,一名窝沱河,又名苍头河,亦曰渠水,俗名箭旱河,即古鲍邱水故道。”

  “监临仰先皇,征艰幸赋毕。回望二百里,如梦不可诘。”

  (注)过河抵通州,四十里至京,则路较以东坦平矣。

  “既归关仍讥,吾惜好城阙,大道故坦荡,何意为雍阏。”

  (注)先是出朝阳门,稽察严而久,归亦如之。同行有筐携梨者,亦索税四角,以啖尽而罢。

  “有明十三陵,封鬣至今屹,斯仁若可废,安用良吏笔。”

  (注)顺治元年,以礼葬明崇祯帝后及妃袁氏、两公主,并天启后张氏,万历妃刘氏,仍造陵墓如制。先是设看守明十三陵,每陵夫二十四名,田二十二顷。至是定制,除万历陵不设外,其十二陵,各设太监及夫,役照给田,仍命户部量给岁时祭品。二年,设守明太祖陵太监人丁祀田二百晌。三年,昌平民王科等盗发明帝陵,伏诛。八年谕礼部:“元年定守明朝诸帝陵寝并祭典,因神宗与我朝有嫌,故裁之。朕思前朝帝王陵寝,理宜防护,况我朝凡事俱从宽厚。今神宗陵,著照明十二陵例,以时致祭,仍设太监陵户看守。”十六年命内大臣裳尼祭崇祯帝,复遣官祭明成祖以下陵。谕工部:“前代陵寝神灵所接,理应严为防护。朕巡幸畿辅,道经昌平,见明代诸陵殿宇,墙垣颓圯已甚,近陵树木,多被砍伐,向来守护未周,殊不合理。尔部即将残毁诸处,尽行修葺,现存树木,永禁樵采,添设陵户,令其小心看守。责令昌平道官,不时严加巡察,尔部仍酌量每年或一次或二次,差官察阅,勿致疏虞。”高宗大修明十三陵诏言,虽费百万不靳;同治初收复江宁,亦诏修明太祖陵。

  “推之极藩坟,禁卫周以悉。煌煌圣祖语,包孕何宏达。固无期报心。足以愧后哲。坎坷甯待论,德在天地阔。”

  (注)康熙二十二年刑部题发掘故明废藩墓盗案,上谕大学士等:“部议照盗发常人坟墓律,拟绞。盗发藩王等坟墓,何得与平人一例,凡历朝俱应称某代,必称故明,深觉未当。以后奏章,凡‘故明’、‘废藩’字样,应悉除之。其盗发坟墓,与拨人看守之处,九卿詹事科道议奏。”

日本不敢侵澳门

  

  抗战期间,日冠对于香港、广州湾、安南等英、法占领地,皆以兵力占取。独于澳门弹丸一地,始终未加侵犯。如云葡萄牙为中立国,则南洋帝芬岛,亦半属葡领,又何以占领使用?予对此久怀疑问。今岁因葡警击毙朱元彬一案,在澳门向葡国之办理外交者询及此事,彼曰:“此中自有其故。”因为详述如次。

  南美洲巴西国,幅员埒于中国,阿马总河流域,长于扬子江一千余里,土地肥美,林木参天,亘古无人迹。葡人得之,建巴西国,用葡萄牙语,人民皆葡国子孙,由本国殖民来此。故五十年前,巴西人民不过三百万人,葡萄牙本国人口,亦仅五六百万人。

  巴西既地广人稀,缺乏人工,足资发展。以中国人口众多,乃派员来澳门,与清政府商移民巴西之策。提出三项条件:(一)凡中国人民,愿移往巴西者,必入巴西籍。(二)中国人民愿移往巴西者,必有家眷同往,单身汉不得移入。(三)中国人民愿移往巴西者,必须以农工为业之人,游民无业者不收。清政府拒之,中国人民亦不愿往巴西。

  巴西当局不得已,又转商之日本政府,日本政府即与巴西订约,岁移日本人入巴西。日寇入据中国时,日本人民移往巴西之数,已达三百余万。葡萄牙惧日本人之侵入澳门也,由同出一元之巴西,照会日本云:“如日本用兵力侵占澳门,巴西亦必尽送日本所移往巴西之日侨回国。”故八年抗战中,日本始终不敢丝毫侵略澳门主权。此种葡、日秘密外交,中国人知者甚鲜,故特揭而出之,亦一史料也。